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


  你和他的緣份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


  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 龍應台 目送 頁9


 


           


 


 


       


 


 


   是時候了,


   撫摸他仍然溫暖的胸口,他的臉已經慘白,不似往日的粉白,


  下巴被媽媽的花圍巾兜住,在頭上還打了個結,


  像是漫畫裡的小亨利牙齒痛般的滑稽,


  牧師向大家解釋說是為了讓他的嘴合攏所做的必要措施,請大家不要誤會。


  我只會說:「爸,你要放輕鬆呀!」


  撫摸他冰涼的握拳手掌,真的,放鬆伸直了。


  拿來針線,為他縫上因為久病臥床倨僂僵硬無法穿衣而被剪開的西裝後背,


  舅媽指導我如何縫上,很穩,線尾打了個死結,我沒有失誤。


  我知道是時候了,這場父女情緣的書本將要永遠翻頁過去了。


  再幾個鐘頭就要翻過去前,我且將它再從第一頁複習起,


  一如幼時父親要我多複習功課。


            


  父親給我第一個印象是我小學一年級開學的第一天清晨,天微亮,


  在他親手釘製的小桌子上教我寫名字,偏偏我的名字筆畫特多,


  三個字共45畫,一個字一行,筆筆不苟。


  他賜給我如此難寫的姓名,好千萬遍訓練我的耐心和細心。


     


  我讀他任教的學校,第一次上台參加演講比賽,講完了下台,我摔了一跤,


  跌坐在地,他在旁邊看,應該比我還尷尬吧!?


  也是這一跤之賜,日後我膽量漸大,大專時期有兩次擔任青年節大會主席,


  在體育場司令台,晴空如碧,台下萬人站立,我聲若洪鐘,侃侃而談。


   隔日父親拿著報紙上我的講演文章喜孜孜的讀。


 


  五六年級時我讀甲班,他教乙班,彼時小學上初中要經過一番考試,


 下課時間他在隔壁班一眼看我飛奔出去玩,中午回家就有一頓好打,


  要我好好利用下課時間溫習功課,也因為這番嚴格告誡,


  我幾乎把學校圖書館裡的藏書囫圇吞棗看過一遍了。


 


  小學畢業考那天早上,踢醒睡在他腳下的我起來念書,


  我就用這一段「踢醒」的靈感,作為國語考試作文題目「今晨」的第一段。 


  後來聽我的老師說,改作文的校長非常激賞,在辦公室朗讀給老師們聽,


  我想,爸爸應該也是尷尬的吧! 


  那年我們這一屆升學考試,爸爸教的那一班全數考上台東初中,


  錄取率100%我們班卻有一個落榜。


                        


    


 



 直到初中畢業,全家都是睡在一間由榻榻米鋪滿的房間,


 掛著大蚊帳,點著一盞昏黃的小燈,那應該是一家最幸福的年歲!


   曾經某天的凌晨,在媽媽的呻吟聲中,透過蚊帳的紗孔,


   看到剛出生的嬰兒被助產士抱著,掛在彈簧秤上量體重,


   爸爸捧著一桶燒好的熱水繞過蚊帳邊砰砰砰的走過來。


      (我還留有那些天吃爸爸煮做月子的雞肉滋味)


  天亮了出去玩,隔壁的伯伯問我媽媽生弟弟還是妹妹。


  我跳過沙坑,頭也不回的說,弟弟。


  


 


  有一回染上流行性感冒,好像很嚴重,夜半咳嗽,爸爸一把抄起我的頭,


  媽媽把藥水一口把我灌下去,也是在這昏黃的燈光裡。


 


  在這昏黃的燈光裡,早上要我起來聽趙麗蓮的英語教學廣播,


  背上強迫披上他的蓋過的棉被,滾熱似地燙,我不喜歡,


  因為根本聽不懂英文啊!


  好多年後,才回想起趙麗蓮說的「棵烏兒」是「課文」,


  當時一直以為「棵烏兒」 是英文字發音。


  


  父親極為重視我們的課業,尤其對大哥特別要求,


  那時小學的數學題目甚為複雜困難,雞兔同籠、流水問題、植樹問題等等


  對單純的童稚頭腦簡直是酷刑,做錯題目我和哥哥倆人就常常挨他的打,


  一巴掌呼下去,哥哥的鼻血噴在牆上。


   


  記得小時候自己常嘴硬,惹他生氣挨打,用燒柴的粗棍子打手背,


  手會腫起來。(最近,媽媽解釋道,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說,


                          用棍子教孩子,要一次就把他打到痛,讓他永遠記得教訓!)


  


  他認為女孩子當老師最好,要我和妹妹考台東師專(現台東大學),


  當時師專的錄取率極低,大約不超過百分之二。


  我非常的緊張,深怕考不上,每日兢兢苦讀,


  常常嚇的睡不著覺起來讀我成績最差的理化課本到天色微明,


  爸爸幾次半夜上樓看我,靜悄悄的身影反而更是嚇得我以為有鬼。


 


  考師專不好考, 筆試過了還要考體能複試,


  有一項「伏地挺身」我根本不知是啥玩意兒,


  他在我面前趴下來,唰唰唰的幾下示範動作,


  那時他身體健壯,85公斤 ,挺個中廣大肚皮,睡覺時鼾聲雷動。


  我考上後,妹妹兩年後也考上了,他騎車去台東看完榜單後高興的回家,


  是他笑的合不攏嘴的臉龐洩露了妹妹也考上的好消息。


               


  爸爸很想學好英文,也教我讀英文,是我的英文啟蒙師,


  但我不曉得他的發音是怪異的,記得有一個單字pupil


                                                   (學生,英國人用這個字),


  上課時我舉手大聲的用爸爸教我唸的發音念那個字,


  結果,唉!英文老師忍住笑,很同情的看著我,重新教我念一次。


 


  初中畢業,考高中那天,


 父親用五十CC鈴木機車載我從大南橋到台東女中考場,


 坐在機車後座, 他粗壯的胸膛擋住清晨的涼風,


 我臨時抱耶穌的腳,利用這段車程快速的翻閱所有英文課本後面的單字表,


 強記下來。


 



  當時在寶桑天主堂推廣腳底按摩的吳若石神父有開一班英語會話課程,


  妹妹和我去上了一期,爸爸也偷偷的跟在後面偷看我們上課,


  後來他自己忍不住就也報名進來上了,


  記得他常常把無聲子音誇張的唸出來,吳神父糾正他,換我和妹妹忍住笑。


  他背了好多艱深偏僻的單字,


  碰到以英文為業的外子就拿出來考考人家程度,然後微笑點頭稱是。


                  


 


  後來父親腿傷在家休養,怕他無聊,換我教他英文,


  我用外子編寫的「一般動詞」 講義, 他就躺著一題一題的做練習


  做肯定句改疑問句、改否定句,每題朗讀一遍,


  他還是把無聲子音誇張的加入母音念出來,


  我就假裝沒聽到了。


 


                


  我去學開車,考駕照一次就OK


  爸爸也去學駕駛,卻在「直線加速」這一關敗下陣來,懊惱的很。


  正好我的車和教練場一樣的廠牌,手排檔,我帶著他,


  教他如何由一檔排到四檔,腳踩油門,眼睛直視前方,車子就不會偏歪了。


  果真,順利通過考試拿到駕照。他誇我,教的比教練好。


  爾後,也把車借他開,我坐在助手席指導,居然他把汽車直往旁邊靠過去,


  他解釋說是想要看看偏過去多少才會撞到別人的車,


  我的天,我想到小時候爸爸帶我們去冨岡漁港玩,


  他騎著腳踏車,故意讓車輪離港邊不到 十公分 騎的冒險鏡頭,


  我幼小的心靈擔心他掉到海裡的恐懼感浮上心頭,


  遂狠下心來不讓他開車冒險了。


 


  住大南橋期間應該是父親最能顯現他矯健身手的時光,


  免試升國中後他的教學不再有升學壓力,


  假日就到大南村,現今的達魯瑪克深山裡竄,


  回來時背後掛一條大蛇拖在地上走,


  當然,也跟著一隊小孩子在後面好奇的哇哇叫。


  父親方向感奇佳無比,一把蕃刀就上山了,也不曾聽說迷路。


  買了摩托車後更是如虎添翼,最先是載著媽媽走南迴去墾丁玩,


  有一次還在草埔把媽媽摔下山溝裡,頭破血流的回來,


  我抖著手洗著媽媽帶血的衣服,媽媽幽恨的對我說:


   「你以後不要嫁給當老師的。」


   那年我十四歲。


 


 


  碰到寒暑假,某天他就不見人影,老爺摩托車也不見了,


  我們就知道他去環島旅行,很多天後曬得黝黑、


  瘦了一圈的爸爸就會回到家。


  我們子女也都有遺傳到他的奇佳方向感和喜歡冒險旅行的天性,


  真是其來有自!


      


  父親生性樸實,也喜歡與純樸的人交往,住大南橋時交了好多原住民朋友, 


  跟著他們打獵捕獸,遠征過三次中央山脈裡的大鬼湖、小鬼湖。


  常看他身上掛著傷口回來,也不用看醫生擦藥,勇猛的很。


 


  要不就抓幾隻「竹雞仔」養在家中,


  竹雞仔叫起來「雞狗乖、雞狗乖」好大的聲響,煞是野趣!


  父親說,在他們老家竹雞叫聲是「史可法、史可法」。   


  父親也是屠狗之士,冬天月黑風高,傍晚家裡就會有一隻狗,第二天早上,


  廚房就燉有一大鍋好香的肉,湯裡頭飄著橘子皮,左右鄰居分著吃,


  還給哥哥帶便當去上學,那湯頭的濃郁稠香仿若仍在口舌至今,


  每到冬天我還流口水。



 

  放學回來的點心常是一鍋薑絲蛇湯,人說蛇肉可治各式疥瘡皮膚病,


  可能是我蛇肉吃的夠,皮膚還不錯,不怕蚊蟲叮咬。


  可惜的是吾兒臉上潰爛青春痘,醫生束手無策,


  我想要請爸爸去抓蛇,煮蛇湯食療,卻忘記他早已因腿傷臥床許久了。


  


 


  父親生活檢樸,幾乎自虐,極厭惡穿新衣, 非得和媽媽吵上一架才肯穿上,  


  春夏秋冬就幾件衣服替換, 不怕冷, 沒看過他穿毛線衣。


  夏天光著膀子,穿一條媽媽為他特別手做白色棉質大內褲,


  揮汗唏哩呼嚕喝綠豆湯,邊說:「我生氣就把這鍋吃光光!」


  他以趕火車的速度吃飯,大口咀嚼時太陽穴旁的顱關節震動的十分詭異。


  胃口也極好,四個子女都遺傳到他的好腸胃,易胖身材。


  尤其是舍弟吃飯的樣子風捲雲湧,咂咂有聲,也是光著膀子,簡直是翻版。


 


  父親自奉甚儉到錙銖必較的程度,甚至有些不盡情理,


  引起母親許多的埋怨,但也要感謝他極端的保守金錢觀,


  我們才有今天起坐寬廣的屋宇和可以隨意蒔花弄草的庭院。


   (最近還搭了木工棚子和柴燒爐,準備消化一下海邊的漂流木。)


  否則他一個人從大陸隻身來到台灣,以一個窮教員的薪水養一家六口,


  不知是如何辦到的?理財專家應該請他去演講才是。


               


  他對自己節儉,但對子女卻是慷慨。


  爸爸對我期望高,小學畢業要我北上考初中。


  我是坐火車到花蓮過一夜,再搭中華航空到台北,來回都是。


  四十年前我就有搭飛機的經驗了,


  飛機上的點心是兩片夾心餅乾和一盒冰淇淋,


  下機時送一把印有華航字樣的紀念摺扇,來回就有兩把。


  (我應該去查一下當年的機票價錢跟爸爸薪水的比例才是。)


 


  師專畢業後我當了兩年國小老師,父親仍然鼓勵我還要升學,


  我說那學費怎麼辦?他一口承諾他要幫我付學費。


  正好我也有心離開鄉下學校,遂奮發讀書一舉而上。


  爸爸除了幫我付註冊費、宿舍費,每月還準時寄兩千元零用錢給我,


(那時我的薪水 四千兩 百元)我再兼一個家教兩千元,


  大學生涯過的還很愜意。


       


  任教新生國中時我已老大不小,他擔心我沒有對象,暗自的關心著。


  有一陣子我每天放學後還要幫忙練校隊,參加比賽,天黑了還沒回家吃飯,


  爸爸擔心的騎車到學校找,


  正巧我也由一位共同練校隊的男同事用機車準備載我下班,


  他看到我有男士載著,趕忙回轉車子,假裝沒看到我悄悄走了。


  訂婚時,爸爸擔心我嫁到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要負擔許多家務事,


  難過的掩面流淚,我大驚,從來沒看過他流眼淚。


  外子連忙安慰他,家裡雖然人多,但是有請人幫忙洗衣服、做家事,


  別擔心,不會受苦的,爸爸馬上止住淚水笑了起來。


  心地單純的老爸豈知婚姻幸福不是用煮飯洗衣的數量多寡來衡量?


 


    


 



  父親一個人逃避戰火, 千里迢迢來到台灣,無親無戚,


  妻子兒女就是他的全部。


  逢年過節我們總是興高采烈的出去玩耍,


  為什麼我的父親總是苦搭著一張臉,縮在房間的一角默默無聲?


  稍為長大後,媽媽向我說明:爸爸在想念他的家,他在湖南的老家。


  他給我們全部家庭的溫暖,自己卻背負孤兒的苦寒,


  那種我們至今都不能體會的「每逢佳節倍思親」的苦楚。


  我曾經看過他在看京戲「四郎探母」時,電視機裡偷回漢營的楊四郎,


  拜別老母回番邦,幾番掙扎拉扯,四郎渾身顫抖,父親也悄悄拭淚。


  後來我才知道當年他從武漢大學跟著老師逃離共產黨一路到台灣,


  兵荒馬亂,根本沒跟家裡父母說一聲再見就一晃六十年,


  他被大時代巨輪輾過的傷痛,我們都沒幫他揉一揉。


                


  自從五年前父親因腿傷,健康每況愈下。


  第二次再摔斷腿,動手術前我幫著推手術床,一個轉彎,


  護佐人員失手將床角撞到我身上,他忍痛還連問我兩聲撞傷了沒有?


  我肥油多皮厚,一點都不礙事。


  手術後他就再也不太說話了,慢慢的,連一個字也沒,


  那兩句話是他最後對我的關心。


 


  兩年前,趁他眼神還清亮,


  我和妹妹兩人憑著「湖南省桑植縣劉家坪村」這幾個字,


  從大陸著名的風景區「張家界」下飛機,摸索到父親生長的小村莊,


  才知道父親有中國少數民族﹝白族﹞的血統。


  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沿途青山綠水,山路蜿蜒,


  還真有幾分像台東風光,清麗幽靜。


  山坳裡的小屋,叔叔說還是父親當年離去的模樣。


  我走在山間小路,呼吸著父親曾經呼吸過的鮮美空氣,


  表妹砍一節高梁桿子要我吃,甜津津的好像啃甘蔗,


  我猜父親小時候也是這樣啃著著玩吧?


  也是曾經眼睛如小鹿,被父母疼愛,心裡輕快,


  一路到長沙上初中,到漢陽讀高中,去武漢念大學。


 


  山村裡也有幾棵香蕉樹,只是天氣太冷,光開花不結香蕉,


  難怪父親喜歡香蕉幾乎到崇拜的地步。


  家裡院子種了滿院子的香蕉樹,


  抱著出生滿月的長孫女站在一掛飽滿的香蕉串下照了一張相片,


  在那兩岸還未明朗的時機,託人從海外寄回鄉,彼時,我的爺爺還在世。


                    


 


  回憶的書,一頁一頁的掀過去,翻到最後一頁了。


  時候到了,他的眼神已逐日渙散,身體僵硬,四肢捲曲,


  撫摸他時會張大眼睛看,


  我根本無法和他說話,因為開口第一個字就哽咽,酸楚無法成句。


 


  重陽節的第二天,涼風如水,這場天倫情緣終於闔上了最後一頁。


 


  說再會的時候到了。。。。。。


 


 


 


 


 


                      前情題要:   尋根之旅   

                      延伸閱讀:  大江大海  1949     龍應台  天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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